母亲其人
范桂兰
每次回去看母亲，总见她在家里忙碌着。我心疼母亲，便说：“妈 ，歇会，不要累坏了自己。”
母亲却一笑，“没事的，我只是做些小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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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习惯了母亲每天的忙碌 。习惯了在每天早晨，母亲为我们做好早饭，习惯了在每个夜晚，母亲在灯下捏着针线，为我们缝补衣服……。
我一直认为母亲是为我们这个家而活，为我们而活的。她是属于父亲、哥哥、姐姐和我，甚至我们的下一代。
她曾经带着幼小的哥哥，在离家较远的自留地种过西瓜；在大圩脚下的草棚里，帮大队看过簖口；还做过林场工人……
我六岁那年，父亲做大队机工，负责给各生产队的农田打水，常常吃宿在田头。有一天夜里，父亲突然感到腹痛难忍。和父亲一起打水的村里人，赶忙跑回去告知我的母亲。匆匆赶来的母亲，看到父亲疼得满头是汗，她紧紧拉住父亲的手，说： “快，快去医院！”
父亲个大体重。母亲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背起父亲就走，那个村里人帮着母亲把父亲送到了最近的一个乡卫生院。原来父亲得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立即动手术。可，当时的乡卫生院条件很差，医疗器械也不全，根本不能动这类的手术。母亲又连夜把父亲送往市人民医院。
一路上，母亲把父亲拥在怀里，父亲有气无力地对母亲说：“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母亲抱住父亲，眼泪直流。所幸的是，父亲的那次手术很成功，不久，便出院了。
因为动了手术，父亲一度不能干重活，那时，我们兄妹五个挨肩高。母亲除了给我们做饭、洗衣服……还得服侍术后的父亲。懂事的大姐有时搭把手，帮着母亲做些轻松的家务活，母亲看见了，总是支开大姐，舍不得她做事。父亲看母亲这般辛苦 ，也偷偷地帮母亲做点事，母亲发现后，责备道：“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一家之主，病好后还得干活养活全家人呢！”父亲生病的一个月里，家里里里外外都靠母亲支撑。父亲痊愈了，母亲却瘦了一圈。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但也有孤单无助的时候。那是2002年，哥哥的儿子患了肾病综合症，这是种很难治愈的大病。为了凑足医疗费，母亲拿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奔波于全国各大城市的医院。那段时间，我常看到母亲把头埋在臂弯里，轻轻抽泣。
1985年， 我在离家三十里路的镇上读高中。那时，交通不方便，母亲不会撑船，就划着小木船，给我送些米和咸菜。我清楚地记得，船两侧的木头桨栓上，分别挂着一个长木桨。母亲使劲地挥动双臂，每划一下，身体就努力地向前倾一次，船便向前进一大截。她个子虽不高，划船的速度却不慢。到了学校，母亲把小木船的绳索，紧紧绕在食堂码头的木桩上，拎着几十斤重的米袋，弓着腰，慢慢跨过船舱里的横栏，母亲动一下，小木船就左右不停地摇晃起来，母亲一小步一小步地慢慢挪动着。
我站在岸上，看见母亲 ，便跑过去想帮忙，母亲连连摇手，“不用的，你上去，上去。” 到了船头，她把米袋放下来，先跨到河边的码头上，再用力拎过米袋。我在外求学三四年，母亲来学校看我，来来去去的，不知多少次。
上学期间，我曾经转过一次学校。那时，没有一定的关系，转学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母亲为此跑断了腿，省下钱买酒买烟送给人家， 到处托人帮我找关系。
我和丈夫婚后，处于磨合期，常常吵架，这让母亲也备受折腾，可她却舍不得责备我半句。
2005年，我应聘到离家一百多里的一所私立学校教书。母亲竟乘几个小时的班车，赶到学校来看望我。
父亲曾经和母亲开玩笑，说母亲是我们家里的老妈子。
我想：为了我们，母亲的确就是这样啊！
其实，作为儿女，对于母亲，我们真的不甚了解，她的内心，她的世界。
有一次，母亲告诉了我她年轻时的一些事。她说，十几岁时，她曾经在老家江南的一所学校上学，她的班主任姓居，常坐在教室的窗户前弹风琴。年幼的母亲常常托着下巴，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傻傻地看着老师弹琴。
有一天，老师走到她身边，亲切地问她是否很喜欢风琴，她点点头。母亲回忆说，从那以后，自己便跟在居老师后面学习弹琴，不久，便能弹一些曲子了。那天，母亲的眼眶湿润了，她激动地说，她很想念班主任居老师。
听了母亲的故事，我心口发堵。在母亲所描绘的旧得发黄的画面上，我仿佛看见了另一幅图画： 年轻时的母亲，扎着两条长辫子，穿一件红底蓝花的旗袍，正坐在窗前，深情地弹着风琴。
为了我们，母亲几乎没有了支配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有次，母亲突然对我们说，她想回趟江南的老家。
我无法想像母亲回老家时，她是什么心情。
我和姐姐们真的陪母亲去了。母亲走在那似曾熟悉的小巷里，见人就打招呼，说自己是何扣根的大女儿。有认识我外祖父的老者，惊讶一声，“你是何老板的大姑娘，压子？！”母亲激动地拉着老者的手，眼泪簌簌直掉。
那一刻，我看到了母亲的另一面。
回家后的母亲，还一直絮絮叨叨地和我说了许多过去的事。
如今，母亲老了， 老得哪儿都去不了了， 她却每天都蹒跚着去看孙子。在孙子的房间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长长叹口气，替孙子拿好要吃的药，又帮孙子整理一下被子和衣服……然后，母亲又忙不迭地往家里赶了。家里有她放心不下的丈夫，只要她一挪步，丈夫便会问：“你去哪里啊！快回来啊！”丈夫像个孩子似的黏着她。而母亲似乎也习惯了父亲这样。
有一次，母亲沿着巷子，慢慢往家走。她弓着腰，几缕白发稀疏地飘在额前。 突然，母亲感到头昏，腿子也没有了力气，她支着墙，想歇一会儿，但还是跌倒在地上。虽然没有受大伤，但还是擦破了额头，流了血。然后，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一段时间，母亲不再出去了，母亲最常呆的地方，就是门口那片干净的水泥地了。
在我们不允许母亲出去的日子里，她开始整理一些旧物。常常是床铺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箱柜大开着，她却拿着放大镜反复看一张旧照片，像一个专心致志的考古学家。
那是母亲年轻时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穿一件灰色的翻领西服，留着齐肩的披发，笑容很灿烂。
母亲捧着照片，细细端详着。这张发黄的照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便不停地追问母亲，让她说说这张照片的故事。母亲和我面对面坐着，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看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沉思。母亲告诉我，这是她和父亲认识不久后拍的。那时，父亲从部队刚复员回家，经人介绍认识了母亲。母亲长得俊俏，又有文化。外祖父是个商人，对于这门亲，他是不同意的，因为父亲家境太贫寒。母亲却暗暗爱上了父亲。故事并不复杂，简短得令人感动，让人想起琼瑶的小说。以后呢？我傻傻地问，想听到更多母亲和父亲的故事。
以后，就有了你哥哥，姐姐和你，母亲说，有好多感觉和幸福，只是心里的东西。
“那么它呢？”我指着母亲大红镜匣里，用红布包着的一副金耳环问。
“哦，它来得太不容易了。当年，我执意要嫁给你父亲，你外祖父无奈之下，只得点头同意了。他让你父亲好歹弄个房子。你父亲租来了同族本家的一间房子，做了我和他的婚房。婚后不久，我便怀孕 ，先后生下了你哥和大姐。你大姐三岁那年的秋季，你父亲受朋友撺掇想去东北做生意，他告诉我时，我死活不同意。一天，他偷偷拿走了你外祖父给我最好的陪嫁物：一副金耳环后，连夜去了东北。不想，那年东北正在闹灾荒，你父亲生意没做成， 还当了我的金耳环。半年后，你父亲从千里迢迢的东北，一路风雨赶回了家，他生怕遭我责骂，便躲在外面不回家。我到处找，才找到了他。当你父亲看到我挺着个大肚子时——我已怀上你二姐，他哭了。
我刚想责备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拉着你父亲的手，“回家去吧！家里的孩子还等着呢！”
好多年后，记得是我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你父亲特地送给我这副耳环。他说，他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当了我的金耳环。”
我知道母亲后来的生活，其实也有不快活的时候。父亲学会了打牌，常常躲在外面，一打就是通宵。那时，母亲刚生下三姐，还在坐月子，便在夜里起来，披着厚棉袄，扎着红方巾 ，到处找父亲。外祖母担心母亲夜里出来会受了风寒，落下月子病，便劝母亲说：“压子，别找了，他如果在乎你，关心你，就不会这样了，回家吧！”母亲委屈地在外祖母面前 嚎啕大哭，“妈，我得找到他。”外祖母看母亲执意要找回父亲，便帮母亲看着孩子。母亲擦擦眼泪，把村里大大小小的赌场都找遍了，终于找到了父亲。
你后悔嫁给父亲吗？我问母亲。
母亲刚开始缄口不语。也许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母亲说，我只是常常在想，要是换个人做了我的丈夫，我的生活又会怎样呢？也许我今生就该嫁给他，也许是我前世欠了他的债，今生是来偿还的。
我忽然很想与母亲讨论。我说，父亲年轻时，那样不听话，你就没有想过和他离婚吗？
母亲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的，何况，我有你们，我想也没想过。
母亲的口气那样坚决，我还想和她理论女人和婚姻的问题，可在母亲面前，我却无话可说。或许，在母亲看来，她和父亲在一起，已经不仅仅是婚姻的问题了。
母亲这样的人，让我敬佩，让我心疼。
前几天回家，我和母亲坐在一起，随便说说话。看着母亲瘦削的身体，我忽然想哭。继而又想：母亲如此健康地活着 ，就在我面前坐着，这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我又何尝不是个幸福的人呢！
是啊，有母亲这样的人，我的确很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