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老子讨饭娘》

《做官老子讨饭娘》（本文2008年5月10 日《东方生活报》A6版发表。

2008年母亲节写给病床上的老母亲—— 
              

              做官老子讨饭娘
                  范龙宇
   母亲，就要离开我们！时间不会太久。
   2007年11月6日，医院给母亲的检查结果是“中晚期食道癌”。当天上午哥哥告诉我时我在开会，他泣不成声。“不可能！母亲的身体一直不错！”我在电话这头仍心存怀疑，侥幸认为一定是医院的级别问题，检查出错了，等复查再说。中午，大姐又打电话来，以为我还不知道，她也哭了。吃午饭时，我心里实在顶不住了，一种恐怕、一种失落、一种突发打击带来的心痛，终于丢下碗筷，关上书房门……痛哭，只是一时的释放。

   下午四点钟，兄弟姐妹都赶到老大家悄悄地开了个会，决定首先复查，如果不是癌更好！如果是，做好手术、护理等一切准备！
   几天后复查结果仍是“食道癌中晚期”。我78岁的老母亲，就真是生这样的病了？此时，母亲本人并不晓得自己详细病情，我们只告诉她胃溃疡，问题不大！
   我们惴上十几万块钱，带着母亲来到另一家医院，准备做手术。主治医生张主任是研究生毕业，和我是同学。他坦率地告诉我，如果是他的母亲，他不选择手术而是放疗。因为我母亲患有糖尿病，肿瘤位置又很特别，加上她的性格原因，一旦手术后，可能生命质量极差，而且会由于她心理因素，导致她从起卧床不起，只到生命结束。我们再次商量，只好选择放疗。
   开始放疗了，我们一起瞒着她说：“您食道上溃疡较重，因为您有糖尿病，伤口愈合难，必须要照光，强行使伤口结疤子愈合才行！”母亲了解糖尿病的一些基本常识，所以她相信了。
   我们没有让母亲住院，每天放疗结束后回到我家住，只是想淡化她是“重病人或住院病人”的念头，让她保持轻松愉快心情抗癌。特别是我五岁的儿子，是她最小的孙子，比母亲的重孙女还小两岁，母亲特别喜欢他，于是也给她带来许多宝贵的欢乐！母亲每天放疗之后因为他才有难得的开心！
   放疗40天，效果明显。母亲吃饭时食道已经不再疼痛，但仍有感觉。结束放疗那天，母亲显得很高兴，下午自己还专门到超市买些糖果类的东西，准备回到老家时招待邻居老友、小孩子。那天我们一直追问张主任，母亲的情况最理想状况是什么？张主任说，这很难讲，要看个体情况，也不排除两三年内甚至更长时间能稳定不复发、扩散，但也会有很糟的情况。我想让母亲留下来住我家，她总说住城里不习惯，我们上班、上学后说话的人都没有，执意要回老家。我们只好带着祈祷把母亲接到老家。由在老家的大嫂和三嫂每五天轮换，全天候陪护母亲，不要她再做一点家务。母亲开始很不自在，说：“我精神好好的，病也好了，不要你们陪。”
   大姐、二姐就耐心做母亲工作，“这么多年您一直一个人住，您快八十岁人了，也该享福了，要是早晚再有个头疼感冒不方便！我们也不放心！”就这样母亲勉强同意了我们的要求。
   2009年正月初九是母亲的80岁生日。农村老人生日也有过九的习俗。因为她身体原因我们必须做最坏的准备，打算提前一年给母亲过一个热闹的八十岁生日。全家三十几口人各自分工，精心准备后，定于2008年正月初六在老家为母亲过八十岁生日。正月初五、初六、初七三天，摆了几十桌酒席，放了几千块钱的烟花，母亲似乎很感动，但同时又流露出对上万元的花费舍不得和后悔，她老仍然习惯的在为我们儿女们着想。其实，作为儿女的我们，此时最想做的就是想知道怎样才能延长母亲的生命，花钱对我们而言早已不重要，只要能治好母亲的病哪怕倾家荡产。
   母亲，人人都有，而我母亲的经历就一定不是人人都有的。1930年出生，9岁时失去母亲，10岁时随外公到江南讨荒要饭，17岁时参加地方工作，18岁入党，同年和父亲成亲， 20岁时外公去世。先后随父亲任原阜东县（滨海县前称）苇荡乡、侉二乡妇联主任、乡支委等职。1974年4月，我49岁的父亲因病去世，丢给母亲五个未成年的孩子，最大的16岁最小的我还不到4岁。这一年母亲45岁。之后，有好心人劝母亲改嫁，母亲一直没有丢下我们。几十年来哪怕缺吃少穿，哪怕困难再大，母亲硬凭着坚强毅力，一个一个一步一步把我们养大，成人，成家。几十年里，既当爹又当娘，这句话给我母亲是再准确不过了。
   在我成长过程中，清楚地记得，尽管在当时很困难的情况下，母亲就凭起早贪黑的打柴帘卖和平时的省吃俭用，无论是姐姐出门还是哥哥成家，替他们办喜事的标准丝毫不比别人家低。用今天我们的理解就是，她想不因为我们没有父亲了，就不如别人的孩子，哪怕自己吃再大的苦。也许母亲为的就是不让我们有一丝心寒、自卑。当时的我们体会不深更没有任何自卑表现，就我而言，只到考上师范学校后的第二年，同学们总看不出快乐的我是一个没有父亲、只是一个农村妇女的母亲养育着的开心青年。现在当然理解了，其实我们身为母亲的孩子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从来就是幸福的快乐的，而这一切幸福又来自于母亲自己没日没夜的艰辛劳作和省吃俭用供养我们的读书、我们的成长成家。
   只到1998年国庆，我成家后母亲心里才稍有平静——六个孩子总算全成家了，这时，她已经68岁了！
   79年来，母亲从未认真过过一个每满十岁的整生日！而真正的80岁生日现在又不敢等，还要提前过。兄弟姐妹六个人，无不后悔甚至自责。人生中的“好母亲、好老师…”何等重要？知恩回报，当然是每个人首要面对的——可母亲这种情况下去能坚持多久？留给我们多长时间去尽孝？想尽孝没机会，除了遗憾不就是自责吗？我只有整日祈祷听天恩赐。
   母亲过生日那天深夜，我由感而发写了几句心里话：
        母爱——是海！浩瀚无比，无边无际！
        母亲——是宝！是每个人不可估量的财富！
        母亲的角色永远不可替代！
        母爱是伟大的！一个童年丧母，四处逃荒要饭；青年时随丈夫投身革命工作；中年丧夫守寡；在生活无着的情况下，硬是凭着坚强的毅力宁愿自己吃再大的苦也要把所有子女拉扯成家，培养成才——这样的母亲更是可敬的！神圣的！
   我的幸运，我们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爱她！我们敬她！我们孝她！
       当然，我们也曾有愧于她……
       在庆祝母亲八十寿辰的今天，兄弟姐妹六人齐声祝愿“母亲！您一路走来不易！风风雨雨‘八十’年，为了我们您太辛苦啦！今生为您儿女，谢谢您的大恩！我们祝您健康！愿您的病情有奇迹出现！”
   就在母亲生日那天夜里，我突然想起在我七八岁时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意思是：一个孩子没有母亲，有个当官的父亲，生活很富裕，吃不愁穿不愁，但父亲做官在外很少和孩子在一起。还有一个孩子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可他母亲很穷，天天带着他讨饭，常缺吃少穿，但晚上可以像她带着我一样，带着孩子在人家屋檐下头靠头一起露宿，替孩子打狗护暖。母亲问我“做官老子好，还是讨饭娘好？”当时懵懂的我说不晓得。 
   多少年来，我常想起这个故事，懂事后一直在思考甚至谴责自己当年的无知或自私，为什么就不能用一句“讨饭娘好”回答母亲？对当时的母亲而言那可能是莫大的安慰和鼓励啊！
   不是吗？还要思考吗？这世上的所有人，只要是被叫着“娘”的人，哪管她是富有的还是讨饭的呢？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人会超过娘对子女好的呢？谁不喜欢自己的娘呢？
   我的老母亲：我多想乞求，如果有条件可以交换您已不长的生命，那我们愿付出一切条件来交换，延长您的生命，让我们子女和您共聚再长些！让我们尽孝报恩再多些！您可是我们最可敬的娘——一路走来近乎在艰难挣扎中把我们养育长大的好娘啊！……

(此照摄于1974年，父亲病故当年，当兵的叔叔回老家探亲，归队前花钱留影纪念。作者是母亲最小的儿子，时年3岁，哥哥龙岩5岁。)